我开车,故我存在:新黑色电影(Neo-Noir)美学新高《落日车神》

美國劇作家 David Mamet 曾經主張,角色是由一連串習慣行為(habitual action)構成,「『角色』基本上就是一個人為了追求最高目的而付諸的行動,以及一場戲的目標,其他都不算數。」 

November 19,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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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剧作家 David Mamet 曾经主张,角色是由一连串习惯行为(habitual action)构成,「『角色』基本上就是一个人为了追求最高目的而付诸的行动,以及一场戏的目标,其他都不算数。」 

 

我同意他的说法,认为《天能》导演诺兰(Christopher Nolan)也一再透过行为去刻划片中的无名主人翁,比如他总是更在乎别人的性命,尼尔(Neil)提出飞机冲撞的行动时,他的第一个反应,是会不会有人伤亡。也许你会问,这样就能证明主角心地善良,那他凭什么当拯救世界的那个人?我想这也是诺兰希望观众提出的质疑,但为何我们不会如此质疑庞德(James Bond)?《天能》片中有诸多主角说明自己身份的时机,例如他与米高肯恩(Michael Caine)饰演的 Crosby 于餐厅会面时,对侍者开玩笑说自己是「Crosby 的主餐」;又或是他第一次遇见女主角凯特(Kat),开口就笑称自己是伪画者阿雷波(Arepo),期待着对方会作何反应。诺兰有意无意开这些玩笑,为的也许即是提醒我们,他叫什么不重要,重点在他的所作所为。雷恩葛斯林(Ryan Gosling)于《落日车神》(Drive)饰演的「车手」(The Driver),也是这么一位透过行动一点一滴展露自身的无名氏,差别在于车手的话不怎么多,被问及身分时,只抛下一句「我开车。」(”I driv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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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新黑色电影(Neo-Noir)类型片角度切入《落日车神》,不难发现整部电影都在建构「车手」这个人:他白天为好莱坞电影的飞车追逐场面充当替身,夜晚是犯罪行动中负责开车的车手;他三不五时都在嘴里含根牙签,就像在模仿义式西部片经典「镖客三部曲」里同样无名的科林伊斯威特(Clint Eastwood),同时提醒观众,我们所知的新黑色电影过去向西部片(及日本武士片)汲取了不少养分,而「车手」开车游荡洛杉矶这件事一如西部片中的无名牛仔骑马来到新市镇,路见不平就拔刀相助,不过车手就跟这些西部片里所谓的英雄一样有个不堪的过去。一场黑吃黑的惨剧上演,车手的反应让观众惊觉,原来他不像外表那样看来像个不沾锅,不仅如此,他极度暴力的应对方式及后果,也显示了那样的身份是他亟欲摆脱的一面,冷血、残暴、杀人不眨眼,就像白色夹克背后那只毒蝎。

 

「车手」唯有诉诸暴力才能拯救他所爱的女孩艾琳(Irene)和她儿子及刚出狱的丈夫,暴力的过往却也是让「车手」与艾琳越来越远的悲剧,他以为自己是白马王子,戴上拍摄撞车桥段时使用的替身面具,无非是想区隔自己即将付诸的残暴与当下的「自我」,只可惜人生不像拍电影那样简单,下戏了就能拍拍屁股作回自己,他在保全艾琳、艾琳孩子的性命之时,竟也成了孩子口中的「坏人」。为何卡通里的鲨鱼被看作坏人?他问孩子,孩子答:「因为他是只鲨鱼。」那么「车手」又是谁?他算好人还是坏人?这也是新黑色电影常丢给观众的问题,当真实世界的道德观不若好莱坞电影里描绘的那样专断,我们的主角该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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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摆脱过去」也是常见的新黑色电影命题:波兰斯基(Roman Polanski)的《唐人街》(Chinatown)、史柯西斯(Martin Scorsese)的《计程车司机》(Taxi Driver)、狄帕玛(Brian De Palma)的《角头风云》(Carlito’s Way)、罗伯派汀森(Robert Pattinson)前几年主演的《失速夜狂奔》(Good Time),无不描绘了一道道想展开新人生的人物曲线,而这些曲线往往却形成另一个圆,一再提醒观众现实的残酷:你永远无法抹去「以前」,只能肩负罪恶面对现实;你更不可能透过重演过往的行为举止来达成你渴望的新境界或某种救赎,这就是新黑色电影主人翁们经常背负的原罪,他们势必回到原点。

 

不过《落日车神》诉说这层无奈的方式实在有够浪漫,丹麦导演尼可拉斯温丁黑芬(Nicolas Winding Refn)安排了这么一场戏:车手与艾琳进了电梯,惊觉电梯里的陌生人就是被派来灭口的杀手。车神先是伸手将艾琳推向电梯墙壁,此时画面成慢动作,车手缓缓转身拥吻艾琳,这场戏的打光也出现戏剧性的变化聚集在艾琳与车手身上,此时此刻仿佛成了永恒,不管接下来发生什么,都无法剥夺那一刻。吻完,车手一个转身迅速制伏杀手,尽最大力量踩爆他头颅,仿佛他有多爱艾琳,就注定溅多少血。饱览这一幕的艾琳,在电梯门打开瞬间退了出去,脸上只有惊恐,电梯门重新关上,永远阻隔了车手与艾琳两人的世界。这幕让大四那年在电影院的我看得目瞪口呆,完全没想过一场电梯戏,能同时成为影史最浪漫、也最绝望的一刻。温丁黑芬 2011 年以本片擒下坎城影展最佳导演,完全实至名归。

 

值得一提的,还有关影过程中我们一再假定是「反派」的伯尼(Bernie Rose)这角色,满口粗话的他,导演一再暗示这人绝对不好惹,看下去却发现他也是想摆脱过去、金盆洗手的人物,而他的新嗜好就是拍电影,虽然那些电影没什么人看。这样一个角色却也被车手拖下水,逼不得已从他精心收藏的刀具中挑出一把,斩杀车神视为父亲的夏农(Shannon,《绝命毒师》Bryan Cranston 饰)。讲求道义的车神,怎可能就这么放过仇人?为了弥补流光的血,他只能溅洒更多血,就算自己也必须流血。电影尾声车神与他约定谈判,然身为观众的我们早料到这场谈判不会如我们想的那样。这里我必须再次赞赏温丁黑芬精准、简洁又吸睛的构图:他们俩互捅好几刀,画面呈现的却是他们的道影,直到两道人的阴影交融,你不再能分辨谁是谁,谁倒地,谁活了下来。

 

《落日车神》为新黑色电影塑造了美学新高,整部电影的每一幕打光、构图都值得作教科书分析、讨论。不过我认为除了导演温丁黑芬的场面调度,整部电影也该归功雷恩葛斯林的「减法表演」,车手一点也不多话,比起台词,他更倾向透过行动诉说自我,同时我们又能从他乍看极度简化的表演方式嗅出他的内心,每一个细微的眉毛、眼神、嘴角颤动都讲述了超越「台词」能表诉的一切。乃至于雷恩葛斯林几乎成了过去十年(2010 – 2019)的新黑色电影面孔代表,无论是温丁黑芬的下一步作品《罪无可赦》(Only God Forgives,主角雷恩葛斯林大概只有十句台词),还是新黑色电影代表之一《银翼杀手》(Blade Runner)续作《银翼杀手2049》(Blade Runner 2049),或是偏向轻松、搞笑的 Stoner-Noir(黑色呼麻电影)《假会征信社》(The Nice Guys),皆展现了葛斯林身为一位演员,表演范畴的多样性。他在《假会征信社》里的演出之狂,大概只有尼可拉斯凯吉能够比拟。

 

如果你喜欢《落日车神》,也推荐法国导演梅尔维尔(Jean-Pierre Melville)的《午后七点零七分》(Le Samouraï)和新好莱坞创作者之一华特希尔斯(Water Hills)编导的《虎口拔牙》(The Driver)。特别是后者,莱恩欧尼尔(Ryan O’Neal)同样饰演一位无名车手,神情与葛斯林一样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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